宛如鹦鹉螺·其一

1889年2月7日,大西洋,“索菲亚”号渔船

冬日的寒风撕扯着海面,推出重重波涛,卷起雪白的浪尖,同穿过漆黑云层的细密雨丝一起,尽数砸碎在“索菲亚”号深棕色的船舷上,带动船身一左一右有节奏的摇晃。从未乘过船的人,在这波浪中坚持不过十分钟,就得趴在甲板上干呕;但对数十年吃住在海上的水手而言,那不过是在为他们的晚宴打着有规律的助兴节拍。

船长今年三十六岁,法国人。和干这行的所有人一样,他的脸被海风吹的通红,又被太阳灼烧出了淡淡的褐斑,刻下了深深的皱纹,看起来几乎已经快五十岁。不过,只要女儿不在乎,就算自己看起来再老,又有什么关系呢?他切下一块咸肉,合着干面包一起塞进嘴里,简单咀嚼几下,用朗姆酒一同冲下肚去。然后,船长习惯性的眯起眼睛,倚靠在破沙发上,像往常一样,叼着烟斗,想象着女儿在船舱里,在甲板上,在桅杆顶玩耍的样子——不过,想归想,他可从来没打算让女儿也受这份苦。尽管最近不太顺利,但只要再坚持几年,就能攒够足够的钱,把她嫁到城里去——小商小贩也好,念书的文化人也好,总之不能再是靠海吃饭的人。船长不由得勾起了嘴角,仿佛那位身姿挺拔,仪表堂堂的城里人新郎已经站到了他面前。

一定可以的,自己的运气一向很好。船长已经有些醉意,但他仍旧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——这酒平日里要数着日子喝,但今天没关系,捕到的鱼足够他们过上好几个月的悠闲日子了——船长想起了二十年前,自己刚上船讨生活的日子。那时,他只能做那些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,可即便如此,依旧只能饥一顿饱一顿。后来在自己十七岁的时候——他记得很清楚,那是一个礼拜六——赌赢了一笔钱,而这正是他好运的开始。从那之后,一切都很顺利,短短六年就买下了自己的船,又过去两年,自己顺利的结了婚,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——索菲亚。就算遇到一些不顺利的事——之前连续三次,他们都空手而归——但好运总会再一次降临。

大家喝的都有点多,开始说起漫无边际、没头没尾的话,谈起了水手同姑娘的故事,讲起了身上伤疤的来历。不知是谁起了头,三个人开始拍着桌子,用沙哑的嗓音唱起了船歌:


一小时前喝的酒

如今已经在我脑海中发酵

不管我流浪到海角天涯

你将永远听我唱着同一首歌

……


船舱的门被猛地拉开,探进来一张沾满了雨水的惊恐的脸

“伊夫?外面有些东西。”

刚刚出去撒尿的家伙叫西蒙,今年十六岁,刚刚上船不到一年。尽管生的人高马大,却生性胆小,因为这一点,他没少被其他人捉弄。尽管如此,偏偏有一位还算清秀的少女,早早同他定下了婚约——在光棍扎堆的水手中,这还真是让人羡慕

“有什么赶紧说,屋里刚暖和起来,再不关门又要冷掉了。”尽管西蒙经常这样,但船长这次却有些隐隐的不安。

“好……”年轻的水手从门缝中挤进来,抱着胸的手还在微微发抖。他咬了咬嘴唇,深吸一口气,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到:“天太黑了看不清……但不远处一直有一个黑压压的东西……”

“那不过是小岛吧?避开就好了,它又不会自己撞过来。”瓦尔多是四个人中最壮的,他学着西蒙的样儿抱起了胸,还故意滑稽地扭来扭去,“连这个都害怕,还是赶紧转行的好!”

“不……”西蒙深吸了几口气,停顿了好一会儿,才积攒了足够的力量继续说下去,“它一直在跟着我们……那似乎是某种活物。”

“像小岛一样大的,活物?”瓦尔多还想继续嘲笑西蒙,却被船长制止了。“那东西在什么方位?”,船长问道,“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。”

西蒙凑到了船舱的左侧,透过玻璃指向外面,“之前是在这边……它消失了!”

“哈,哈。”平日里最严肃最沉默的保罗,突然忍不住干笑了两声,随后他摆摆手,“别在意,请继续。”

船舱里一时间变得死寂。月亮从雨云的缝隙里探出了头,银色的月光投进舷窗,将船舱照的透亮。

西蒙那小子,还真是有趣。明白这不过是虚惊一场,船长不由得松了一口气。很快,他就开始为自己之前居然会觉得不安而感到好笑——但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不到一秒,就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上了左舷,厚重的橡木船壳就像纸糊的一般被轻易撕开,储存在底舱里的鱼从破口中哗哗地流了出去,鱼鳞反射着船舱里的灯火,如同千万点火星般,沉入漆黑的海里。

“活物?”瓦尔多再也笑不出来。

“瓦尔多、保罗,你们两个用木板把破洞补上,西蒙,你和我去把鱼抢出来!”船长一把拉开舱门,第一个冲到甲板上。倒霉,真是太倒霉了,看来坏运气可不是那么轻轻松松就会过去的。

他还没站稳,那东西就都了个圈子,又向船冲了过来。这一次,在它跃出水面的一瞬,船长看清了那是什么,但还没有说出口,他就同被拦腰撞断的船头一齐落入了冰冷的大西洋。他伸手想要抓住什么,但四周只有冰冷而又黑暗的海水。


原来今天是满月啊,月亮又圆又有光泽,就像女儿的脸蛋一样……

一个月没见面,索菲亚一定又长高了。


伊夫最后看到的,只有细密而又尖锐的两排牙齿反射的清冷的月光。

在这寒冷大洋的正中,即便侥幸抱住一块木板,得以漂在水面上,但两分钟内,身体就会因为寒冷开始发抖,五分钟后,身体就开始变得僵硬,十五分钟后,就再也没有抓住木板的力量,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体沉入波涛汹涌的大西洋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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